宣德门上的铜钉被火光映得通红,火势将地面上的灯笼燃烧殆尽,只剩下一堆骨架。
江稚立在阶下,掌心被指甲掐得血肉模糊,却抵不过胸口那一声裂响。
风裹着焦灰扑到她脸上,她眨也不眨,只死死盯着那盏烧成骨架的灯笼。
“周”字最后一笔化作灰烬,扑簌簌的落在她鞋尖。
她忽然弯腰拾起,攥进掌心,灰烬烫得皮肉滋滋作响。
“老夫人还清了吗?”她轻声问,像在问老夫人,又像在问自己。
无人应答。
宣德门外,禁军铁甲的冷光潮水般涌来,凫花连忙上前将地面的丹书铁券和圣旨拿了起来。
统领走上前禀告:“殿下,属下已经将周府团团围住了,潜逃者尽数抓回!”
江稚抬眸,血丝爬满眼白,那眼角的一点泪光缓缓流下。她缓缓展开掌心,黑灰随风扬起,在火光里逐渐消失殆尽。
“殿下,接下来怎么做?”凫花抱着东西退回到江稚身边,询问道。
江稚抬手,指尖还残留着那捧黑灰的余温。她望着灰烬在风里散尽,仿佛这件事情也随之散去。
“凫花。”江稚嗓音嘶哑,却让人不寒而栗,“圣旨,你亲自送。”
她一字一句,咬得极重。
“男的,一个不留,悬颅于门;女的,剥去钗环,流放幽北,永世不得回京。”
“府库、地契、奴籍……寸寸抄没,寸寸封箱。若有人敢藏私,连坐九族。”
江稚从衣袖中又拿出另一个圣旨,将它递到凫花手中。
“告诉他们……”
江稚抬眼,血丝纵横的眸子里映出远处冲天的火光,
“这是先帝遗旨,也是本宫亲口所出。周家欠我的,今夜一并清算!”
话音落地,她忽然扬手,一把扯下自己鬓边白羽金簪。
簪尖划破掌心,血珠滚落,顺着指缝滴在灰烬里,发出极轻的“嗤”声。
她将那支沾血的簪子递到凫花面前,声音低沉:“把它插在周府正门的匾额上。血未干,令不撤——谁敢摘,便等同抗旨。”
凫花双手接过,羽簪轻颤,上面的血液。
她翻身上马,三百骑兵同时拔刀,刀背敲盾,如闷雷滚过宣德门。马蹄踏碎泥泞,直扑城南周府。
江稚立在原地,目送三百骑兵远去。风忽然大了,吹得她袖口猎猎作响。
她低头,看着掌心那道新裂的血口。血线顺着掌纹蜿蜒,将整个手掌全部染红,血液顺着指尖缓慢滴落。
“殿下。”
身后,兰慧捧着暖炉,颤巍巍上前,“夜里凉,您……该回去了!”
“凉?”
江稚笑了一声,声音嘶哑,“再凉,也凉不过母妃去世那天的夜晚。”
她抬手,推开兰慧递过来的暖炉,掏出手帕将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。
“去,把陆太医叫到太极殿等候。”
她舔了舔干裂的唇,眼底血丝愈发狰狞,
“让他带上最好的金创药。之后,本宫可不想留下疤痕。”
兰慧俯身退下。
江稚站在原地,掌心早已空无一物。风掠过,灰烬不再,只剩指缝里一道焦黑的痕迹。
太极殿内灯火幽暗,三十六幅蟠龙帷帐齐齐垂落。案上堆着半尺高的折子,朱笔横斜,玉玺半掀,印泥在黑暗中透出冷而黏稠的腥红。
陆太医跪在金阶下,药箱敞开,银刀、玉剪、金丝线在烛光里排成一列。
江稚抬手,指尖仍沾着未擦净的血痂。
“先剜,再缝。”她声音极轻,“本宫要这道疤,只在心里。”
陆太医不敢抬头,只觉那截雪白手腕递到眼前,格外的惊悚。
“你是真的不爱惜自己的东西呀!何必呢?”
陆太医抖动着手,以烈酒浇刀,刀尖尚未落下,江稚忽然收臂。
“不,给本宫用最好的药,不准留疤。”
她俯身,从药箱最底层拈起一只琉璃小瓶。
“陆无之,你偷酒!本宫要跟陆老说。”
“你完了!”
她拔开瓶塞,一饮而尽,辣味滚过喉咙,竟带出几分笑意。
“哎,不是,给我留点呀!”
陆无之瞪大双眼,将手中的刀片放下,抬手就准备去抢酒瓶。
指尖还未来得及触碰到瓶壁,酒瓶便已空,江稚将酒瓶随手丢在伏案上。
“全喝完了?这么多你就全喝完了!”
他半是惊愕半是心疼,声音一下子拔高,“那是我好不容易找的烈酒呀!殿下呀!我一口没喝了!”
江稚斜倚龙榻,手背抹过唇角残液,眸底血丝与笑纹绞在一起。
“烈点才好。”她声音发黏,带着一点软绵绵的感觉,“忘得干净。”
“陆无之,你记住!”
她仰倒在龙榻上,乌发散成漆黑的河,
“今夜之后,若我再梦见周家任何一个人,你便提头来见。”
“是是是!”陆太医一边帮忙包扎一边回应着江稚的胡言胡语。
酒力涌上,江稚的瞳孔开始涣散,只感觉天旋地转的。
最后一丝光里,她看见自己五岁时的影子。
雪夜宫墙下,母妃笑眼盈盈的站在亭下,唤她“阿稚”。
江稚还未靠近,那影子便被火光一烧,同风一起散了。
天将明未明,烛泪半残。
陆无之收了最后一针,用浸过温酒的细绢在江稚掌心轻轻按了按,确认不再渗血,才低声道:“好了,疤痕会淡,但别让她用手扣。”
他转身,从药箱最底层取出一枚小小的桑皮纸包,递给守在一旁的兰慧。
“等她睁眼,就把这包药投进三沸水里,熬到只剩半碗,趁热喂下去。”
兰慧双手捧过,纸包轻得像没有重量,却带着淡淡的姜辛味。
陆无之又补一句:“药里我压了半钱黄连,苦是苦,但能压住烈酒的余劲。她若皱眉,你就告诉她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下去,却带着笑:“就说是陆无之欠她的半壶酒,先拿苦汤抵利息。等她全好了,再讨回来。”
“是,陆太医!”兰慧尽数屈膝应下。
陆无之背起药箱,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,一只手撑着酸痛的腰。
“记得,药要趁热。”
他最后叮嘱道,然后缓慢的走出了宫殿。
殿外铜漏三声,凫花归来。